去年的一次聚餐,老王說,明年你的關鍵詞會是“進城務功”。是的,你沒看錯,功課的功。五歲的孩子,住在城外的父母,過來人一看就知道未來的一年你們會忙在哪裡。
  北京這個城市有一種既定的節奏,初來乍到你是踩不到點的,只有居住得足夠長,你才會漸漸滑入正軌。而這個正軌,夾雜著神秘和煩悶的氣息。
  神秘是在外圍看的。你帶著一種心理優勢闖進來,不再像游客一樣去觀光點短暫停留。最初的一年,你忙著去這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三里屯,那個時候還不叫太古里也不叫Village,它不過是南北向的一條酒吧街,外地同學風風火火趕來,只溜達一圈就很失望地離開了。王府井大街你走過很多遍,那家著名的教堂聖誕夜是不對外開放的,在王府井泡著想過聖誕的小年輕,會在深夜兩三點的時候凍得牙齒打顫還打不著車。後海、南鑼鼓巷,看起來不過是吃喝的地方、一些特色小店,你的小伙伴慕名前來,帶走一個手工錢包一雙手工繡花靴子,滿意而歸。幾年後發現,麗江滿街的南鑼鼓巷,清邁滿城的南鑼鼓巷,當年誰也沒看到北京南鑼鼓巷的內核。
  那個時候,很多人覺得看到了,你們正走在認識這個城市的路上。你們和本地人一樣,步履匆匆去上班;你們和本地人一樣,不翻菜單就能點餐;你們和本地人一樣,住在同一個小區乘坐同樣的交通工具。可是本地人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從你過分謙和的語氣,缺點底氣的目光,以及看路牌時的一點點遲疑。
  漸漸地,你對這裡有了戒備,並且從內心分得很清楚,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喜歡這裡跟世界接軌的步伐,喜歡各種重量級的演出和展覽,喜歡隨意說起某導演就住在每天路過的那個豪宅,有一次在餐廳吃飯誰誰誰就在旁邊的那一桌。不喜歡好幾趟都擠不上去的地鐵,不喜歡感冒去醫院掛號條顯示前面還有100多號,這裡沒有小城市常有的好天氣,也沒有移民到加拿大、新西蘭的同學炫耀的小院子。
  如果你待得足夠長,六七年後你會有自己居住的小區、自己的小朋友,以及自己的小圈子,比如此刻的我。在一種放鬆了警惕的情緒里,開始認同這個城市,內心也逐漸打開,去擁抱這個城市。尤其是秋天。南方的同學羡慕,為什麼秋冬季節北京的天那麼高?我回,因為濕度小空氣比較透,所以顯得高吧。忍不住說秋天,開車走在地壇東門那條綠蔭道上,眼睛已經離不開左側的後視鏡,那麼綿長的秋高氣爽,每一個進入視線的景物都如同油畫一樣色彩飽滿。
  你居住的小區里處處埋伏著你的熟人,以至於你在銀行門口蹦蹦跳跳一下,第二天就成了辦公室里的話題。乾洗店里的那個伙計,不用對單子上的編號,就準確地知道哪件衣服是你的。你總是去寫稿的那家茶館,會在你落座的時候就去泡上一杯雪菊,然後輕輕掩上遮光簾。你和鄰居選的是同一個健身教練,你們的髮型出自同一個髮型師之手,孩子們上的是同一個鋼琴老師的課,你們經常在同一家餐廳吃飯。北京的小區就是這樣的封閉而完備,外地人來了會說,這哪裡是一個小區,分明是一座小城。其實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個社區,你可以在方圓兩公里內完成很多事情:吃飯,早教,看電影,找裁縫……去年聖誕節前夕,我第一次走進小區的居委會,因為女兒要在這裡的活動大廳開一場新年音樂會。
  你的舊識,有的搬到了西城區,儘管老西城人把那裡稱做南城;有的暫住西單,可是把大房子買在河北的永定河;有的租住在城裡把城外的房子租出去,既當房東又當房客。大家一年見不上兩次。在聚會這個問題上,北方同學絕對不像南方同學那樣豪爽。身處北京這樣的城市,大家散落於車程超過兩個小時的地方,出門的困擾不在腳上而在內心。
  只是偶爾,春天的時候,你們帶著孩子去植物園踏青,買回的綠植小朋友們各自養著,等下次時見面比拼。到了夏天,在平谷的玻璃台住一晚,吃幾頓農家飯買點桃子,孩子在野外奔跑大人在身後聊著天兒。秋天是北京最美的時候,你們喜歡約在奧林匹克公園,劃划船騎騎車,每次見面間隔都足夠長以至於下次再見小朋友多半已經不認識彼此了。北方的冬天只能貓在室內,藍天城、科技館、蒲蒲蘭繪本館,大人們用一整天時間去陪孩子乾一件小事,難得的是大家又聚到了一起。
  你對這個城市越來越熟悉。出門不再依靠GPS,你的內心是有地圖的,再說,走錯了又何妨,掉個頭就是了。在兜兜轉轉中,也對北京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你知道冰窖口衚衕是窖藏夏季用冰的地方,三里屯是個屯兵的地方因距內城三里而得名,古代出城打仗要走德勝門回城要走安定門……你依然分不清國家大劇院和國家大戲院,依然不清楚東直門和東便門究竟哪個應該帶“兒”音,可是這不再對你有影響,就像任何你經常會犯的錯誤一樣,笑笑就過去了。
  對於自己長大的城市,你卻感覺有些陌生。開車和父親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常常需要解釋才能分清自己走得是哪條路。可是,當我們拐進以前住過的那個街區,我馬上開始嘮叨:這個小學我來考試過,老爸,你陪我來的吧。這個婦產醫院不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嗎?居然一點沒變。哎呀,以前我天天走這條路去上學。被稱為家鄉的那個小城,就算回得越來越少,長相越來越辨識不清,依然對你有著不動聲色的牽引力。
  在北京待久了,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逃出去——一年不逃出去一兩回,內心就會有種莫名的憋屈。30歲正是熱愛出門的年齡,大家曬出的出游照片是張揚的舒展的美不勝收的,刺激著在城裡下班路上鳴著喇叭左沖右突依然晚7點以後才能到家的那些人。可是,等旅行的人回來一起坐到飯桌上,你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在這個城市待得有些無感的臉。自己在別人眼裡應該也是一樣的吧。出城前歡欣鼓舞有種逃課的衝動,旅行中把手機關掉想要忘了北京,等從機場高速路回城,內心的節奏就像快進一樣不斷×2×2,直到走進家門的那一刻,終於升騰起一種安寧:我又回來了!
  在剛剛過去的周末,一對85後的小夫妻和一對70歲的老人,兩個家庭在同一天來到我們的房子,房子的狀態是即將易主。85後要結婚,由父母出錢買婚房,70歲老夫婦從城裡出來,準備搬到女兒家附近方便照看外孫。在這所房子里,85後的眼神是尋找。他們對我們的生活充滿好奇,就像即將走進第一個密室的人,問走在第二個密室門口的人,裡面是什麼樣子的?70歲的眼神是沉入。北京對他們而言,已經超出了安身之地,離女兒再近一點,是他們對未來居所最大的要求。至於我們,已經過了尋找的年紀也還沒有沉入,只是在中間段走著,一年一個模樣,踏著這個城市特有的節拍。  (原標題:你與這個城市的蜜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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